约稿,发于《悦食Epicure》11月刊。
老李是一个销售,身高一米八,虎背熊腰。年轻时他也曾清癯挺拔,但怎奈生活奢靡,脂肪就像存款一样堆积。
老李一直想减肥,他也断断续续地运动着,但由于应酬的缘故,平均每周要喝3.5斤白酒,------和大多数人想象的不同,白酒才是单位热量最高的酒精类饮料,远甚于啤酒。人们常说的啤酒肚,其实更多源于啤酒喝多了腹部隆起造成的错觉,酒精才是酒的热量之源,而白酒可以直接当做燃料。----想象一下你喝下去的相当于汽油,是不是感到浑身的脂肪都在狞笑?
身为白酒狂魔,老李自是减肥无门,而且他还有一个致命的致胖恶习:吃宵夜。老李总是在酒后的凌晨从酒肆走上街头,颤颤巍巍地寻找一家未打烊的餐馆,无论是烧烤店、冷锅串串还是煎蛋面,他来者不拒:人喝多了以后变得海纳百川,尤其体现在吃上。当然,从吃这个角度看问题,生活在成都总是幸福的,你换东北试试,零下20度的冬夜河水都封冻了,哪还有百川?
刚才说到人喝多后变得随和,这是事实,就像醉汉不挑床,灌木丛都可以睡,很多不正经的醉汉也不挑女人,当然第二天早上醒来后很可能后悔不迭。这也是我不提倡酒后乱性的原因之一,人喝多后判断力会下降,执行力却会增强,这很可怕。
而老李是那一小撮正经醉汉之一,他对搞男女关系兴味索然,他在酒后只对食物狂热。人们常说,酒后乱性的本质是借酒乱性,酒只是借口,而酒后乱食也一样,人们并不是喝多了失去自制力,而是本来就想吃,喝酒只是缓兵之计,让自己有时间变饿而已。
以上是我的观点,你们知道我这人一向严肃理性,看问题不走心,只走大脑皮层。老李则对我的观点嗤之以鼻,他说自己并非好吃之人,他在喝酒时经常只吃一碗蛋炒饭就停箸,但当酒过三巡,食欲却像魔鬼一样无中生有,它并非源于饥饿,而是类似孙悟空或耶稣那样凭空诞生。
我问老李,若不是因为饥饿,人怎么会想吃东西?老李说,他也说不太清楚,这个问题太过艰深,他终己半生都未能给出答案,“人为何会想在半夜吃东西”就像斯芬克斯之谜、哥德巴赫猜想、恐龙为何灭绝、四种基本力的统一一样,是个终极理论,谁能给出解答,谁就能名垂青史。
老李说,从玄学角度看,总感觉有一种力量,就像堕落天使引诱亚当夏娃吃禁果,推动着自己在每一个酒后的深夜,哪怕已基本丧失民事行为能力,也会偏偏倒倒地去到一家售卖宵夜的餐厅或者路边摊,像丧尸一样大口吃肉吞面,吃完以后再行扑街。
“这是程序正义。”老李强调。
老李把程序正义搞得有声有色,他在神智模糊的情况下吃遍了全成都的夜宵而不自知,从王大爷烤肉,到小郡肝串串,从软糯的人民公园老妈蹄花,到清淡的华兴街煎蛋面。而老李迷迷糊糊地记得,自己最常去的,是玉林。
是的,就是赵雷作品《成都》里的玉林。
每天入夜,火锅店浓厚的牛油味刺激着玉林人的荷尔蒙,小酒馆里的贝斯手一喝醉就拉着陌生人喋喋不休,身着肥大校服的中学生呼啸着从街上疾驰而过,青涩的情侣三三两两地在路边嬉戏,以及热吻。而老李独自一人在玉林的街道上,模仿着20年前的魏群,叼着牙签,摇摇晃晃地穿行。
凌晨的玉林,有著名的玉林串串香,码肉的大妈坐在人行道上,平均每分钟可以穿好40串牛肉,边串嘴里还边报数。偶尔有不识趣的城管想让大妈坐回店里串去,大妈扬手就是一签扎向城管的屁股,说第41串。
凌晨的玉林,有香死人的肥肠鸡,门口的服务员冲着每一个路人吆喝:“进来吃点鸡吧?”小姑娘们会羞赧得满脸通红,而老李则会醉醺醺地告诉服务员,我自己有。
凌晨的玉林,还有老李的最爱,蒸蛋面。老李说他家的蒸蛋比自己前女友的皮肤还嫩滑,每次说到这里他都会情不自禁地捏捏我的小脸。他说二两豇豆面,一碗蒸蛋,这是玉林人的程序正义。老李说,他小时候,玉林刚从农田变成住宅区时,甚至还有更夫这种古老的行当,但打更声从来都不是晚安的讯号,只有结束了二面一蛋的仪式,玉林才会真正睡去。
我问老李,如果蒸蛋面是你的精神伊甸园,那你有没有在那找寻到终极问题的答案:人为什么要吃夜宵?
老李说他也问过蒸蛋面店主老陈同样的问题,而老陈故作神秘,说你必须在凌晨吃够碗蒸蛋面,才能找到答案。
我说这是老陈的营销手段,老李嗤之以鼻,说你们这些搞金融的就是市井,我相信老陈,我现在已经吃了97碗,还有最多一周,我就能名垂青史。
年9月12日,是老李的30岁生日,他特意把这个大日子选在了生日凌晨。这天他要吃下第一百碗蒸蛋面,然后找到万物至理:人们吃宵夜的原因。
老李请了8条彪形大汉当见证人,把本就逼仄的小店给坐满了。吃下蒸蛋和面时老李是颤抖的,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他是在吃断头饭(死刑犯行刑前一般会给吃顿好的)。他双眉紧锁,慢条斯理地向嘴里送面,足足用了平时的三倍时间才吃完。我们终于等到他吃完,纷纷凑上前去,抓肩膀的抓肩膀,捏手臂的捏手臂,不停摇晃他,问他万物至理呢?万物至理呢?
老李神情肃穆,沉思了很久,然后缓缓摇头,说尚未悟出。他神情愈发痛苦,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,我们劝慰说老李别难过,爱因斯坦不也没研究出大统一理论,牛顿探寻炼金术也失败了,他们不都活得好好的,况且牛顿到死都是个处男,至少在这点上你比他强多了。
老李说不是,他有点不舒服,恶心、腹痛,右腹不适。我们以为他犯了阑尾炎,医院,检查结果是急性脂肪肝。医生说急性脂肪肝通常发生在孕妇身上,全称叫急性妊娠脂肪肝,老李这样的男性患者,他还是第一次见,推测有可能是暴饮暴食引发。
老李住院观察了3天,被安排住进保胎中心,和几个得了急性妊娠脂肪肝的孕妇一间,便于统一观察。这几天老李孤独又屈辱,我们知道他脸皮薄,也没敢去看他。总之他不知怎么熬过来的,出院后整个人性情大变,话少了很多,且字字珠玑,感觉成了一个哲学家。
我们问老李,你怎么啦?不会爱上哪个孕妇了吧?
老李说怎么可能,他是在住院期间悟出了万物至理。
我们抓肩膀的抓肩膀,捏手臂的捏手臂,兴奋地摇晃老李,问万物至理是啥?老李说孤独。
人之所以要吃宵夜,是因为孤独。
老李说,他在这三天里无人可以交流,隔壁的妇女一个劲探讨尿不湿折扣和育儿心得,毫无共同语言。更惨的是,每天跟孕妇一起吃保胎餐,别提多难吃了。他说通过这几天的观察研究发现,孕妇的情绪不稳定以及产后抑郁,根本原因不是激素失调,而是吃不到好东西造成的,尤其我国的月子餐这不能吃那不能吃,很多产妇就此抑郁。
他说人在喝多后想吃东西,是因为酒后有着和孕期同样的心境,觉得自己的社会角色发生变化,没人理解、无人疼爱,走在大街上,周围言笑晏晏的人和事同自己毫无关联,仿佛被世界孤立。
而这种孤独感,惟有吃才能缓解。
“歌里都是骗人的,赵雷压根没去过玉林,‘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,直到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也不停留,你会挽着我的衣袖,我会把手揣进裤兜,走到玉林路的尽头,坐在小酒馆的门口。’这根本不是玉林,玉林从不卿卿我我、儿女情长。玉林的凌晨属于孤独的人们,他们喝足了酒,咆哮着冲进串串香、肥肠鸡和蒸蛋面。玉林是他们的伊甸园,而串串、肥肠和蒸蛋就是那颗苹果树,不饱和脂肪是那邪恶的堕落天使,引诱着人们犯戒,然后患上急性脂肪肝,被放逐到产妇病房吃保胎餐。”
老李问我们,知不知道为何亚当和夏娃要犯戒偷吃禁果?我说那是因为他们意志力不坚定,我们吃宵夜也是同样的性质。老李说你不懂,哪怕一个真正的基督徒也不见得懂。亚当和夏娃是为了对抗孤独,才去吃了禁果,他们虽然被放逐到人间,但是却子子孙孙无穷匮,搞出了60亿个后代,让地球热闹非凡。
他看我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,说我问你,你在宿醉后醒来,会不会吃东西?
我说宿醉后虽然浑身不适,头晕恶心,但是总觉得饥饿,会搞很多吃的,吃完再吐,有时甚至边吃边吐。
老李说你不要自欺欺人了,宿醉后只会食欲不振,哪会感到饥饿?你的大脑强行告诉自己很饿,全然不顾脾胃的感想,哪怕它们已经超负荷运转整夜。因为聪明的大脑知道,吃可以让人分泌多巴胺,这令人快乐。人在纵酒狂欢时从不会缺少多巴胺,但没了酒,多巴胺会负心薄幸地逃离你,只能靠食物挽回之,否则你怎么面对宿醉后的狼藉和孤独?人们用宵夜慰藉心灵,搞垮肠胃,上帝总是赏罚分明,就像对待亚当夏娃。
我们沉默了,老李在保胎中心的科研成果让我们无从反驳。这么多年来,我们酩酊大醉地吃下不计其数的宵夜,原来只是为了对抗孤独。玉林有音乐房子,有小酒馆,还有一些那种场所,但当你走出大门,门里的喧嚣和热闹就再也不属于你。你的朋友散去,你的酒劲上头,你没了多巴胺只剩头痛,这时候只有大妈手上的肉串、小哥嘴里的“鸡吧”才能拯救你。
深夜的玉林敞开怀抱给每一个孤独的人。串肉的大妈、做鸡的小哥,还有蒸蛋的老陈,他们是玉林的街魂。老陈用碗蒸蛋面让老李住进了保胎中心,从而明白了万物至理“人为何要吃宵夜”。还记得自由女神像基座的铭文吗?“把你,那劳瘁贫贱的流民,那向往自由呼吸又被无情抛弃,那拥挤于彼岸悲惨哀吟,那骤雨暴风中翻覆的惊魂,全都给我。我高举灯盏伫立金门!”。这是美国的立国之本,而玉林的立街之本,是“把孤独的人们交给餐馆”。玉林和美帝一样,真是人类的希望,照世的明灯。
在美国,人民可以持有武器保卫私产,而在玉林,大妈可以用竹签对抗城管,其精神是相通的。受尽磨难的新教徒当年乘五月花号踏上北美大陆,而全成都的酒客都会在酒后涌向玉林,在玉林的每一条街道,you’llneverwalkalone.
当夜,我回到家已经很晚,为了保持身材从不吃夜宵的我从冰箱拿出一袋三鲜馅儿饺子,用上好的红油做出了钟水饺的味道,美味得让我斯文扫地,吃得连粒蒜泥都不剩下。
吃完后我果然觉得心满意足,老李老陈诚不我欺。我打着三鲜馅儿的嗝美美睡去,把多巴胺成功留在了梦里。
然后把审判交给上帝,把孤独留给明天。
文/拳王李淳部分图片来自网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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